真冬在走廊轉角來回踱步,望著走廊另一頭專屬於哨兵的生活區域,探頭探腦。
「呦?來找誰啊?」身後突然走近幾名哨兵,看著身材矮小的真冬,制服左胸口繡有學生嚮導的標誌,傾身逼近,「來找哨兵嗎?剛好我還沒有專屬嚮導,要不⋯⋯」一雙手就要搭上真冬的肩。
真冬僅是抬眼看他,並無畏懼,稍稍彎蹲的膝蓋如彈簧般蓄力,要是這人真敢將手放上他肩膀——
「你他媽的幹嘛呢?」伴隨這聲問句,對方被突然飛來的鋁罐飲料砸臉,砸的力道之大直接爆開,真冬被濺了一臉泡沫。他聞到發酵的味道,又帶有人工化合物的甜味,大約是氣泡酒之類的飲品。
「你不想活——啊!」對方狼狽轉頭,只是被砸臉了依舊感受不到半點疼,小小的鋁罐飲料對哨兵來說造成不了任何傷害。無禮的哨兵帶著滿腔怒意就要與插手之人幹架,但看見踏著悠閒步伐過來的是新後,轉瞬收斂了脾氣。
「新!」真冬見到了新,一直垂落的八字眉稍稍揚起,那名哨兵嘖聲抱怨:「來找新的話直說啊,就不會找你下手了。」
「本來就不該對嚮導動手的好嗎。」新插進兩人之間,又抬腳跨步,逼退早已逾越社交距離的無禮哨兵,「更何況是學生,要是被上面知道是要記汙點的。」
「啊、不,我就開個玩笑⋯⋯」無理哨兵此時才一改態度,「再說你也沒證據!」
「我可是有錄影的。」新亮出自己的手機播放剛才的畫面,特意提高語調轉頭問身旁的真冬:「你覺得他是在開玩笑嗎?」
真冬看看對方,再看看新,「不覺得。」
「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教官,那傢伙的兵號是——」
「別別別,我錯了!兩位想吃什麼我請客!別說!」無禮哨兵連忙哀求,也不知道新哪來的記憶力,居然可以記下全部人的兵號,自己先前已經因為任務失誤被記了不少汙點,這次要是再被警告,恐怕除了降級之外還得關禁閉處理。
「請客啊⋯⋯」新扯起嘴角,望向真冬,「你覺得如何?」
「我不餓。」真冬一口回絕。
「不餓?那渴不渴?還是有什麼想要的,我付錢!」真是什麼辦法都用上了,只求不要對上檢舉。新與真冬對視一眼,眸子似乎都瞇了起來。
最後他倆得到三頓晚餐,隨意指定日期吃飽後喊無禮哨兵過來結帳即可,外加生活用品的更新。新揪著無禮哨兵來到哨塔內部的生活賣場,與真冬一同購買想要的日用品和娛樂書籍,東西多到要借推車來才能送回兩人寢室。
「謝啦!」新笑著道謝,領著真冬先一步走了。
「你來哨兵生活區有什麼事?」新推著推車詢問,真冬正拿著消毒酒精狂噴推車內的物品。「哨兵們都是些無禮的傢伙,沒事別往這邊跑。」
哨兵嚮導兩者比例的差異,讓多數哨兵都只能共用同一嚮導。哨塔為了方便管理,採用相性能力分析後的分配形式,一名嚮導對應多名哨兵,會隨著彼此不同的階級能力而有所變換,互相綁定的哨兵嚮導組合少之又少,已成歷史紀錄中的過往。
明面上如此,但對於哨兵們來說,能有位固定配合的嚮導還是嚮往,彼此熟悉、互相照應,於公於私都能有個保障,久了自然有些沒有經過哨塔綁定,但私下以默契配合許多年的哨嚮組合。
而最好找到固定嚮導的方法便是在學生階段先下手,誘拐懵懂學生的骯髒手段,哨塔嚴令禁止,但止不住規定下的各種漏洞往來。
「來找你。」
「找我?怎麼了?」拐個彎,新打算先將東西送往真冬的宿舍,真冬卻推著推車往另個方向,「先送到你的宿舍吧,我想順便辦點事。」
「辦事?」新更疑惑了,真冬轉頭看他,因為潔癖關係不喜歡與人接觸,但他仍朝新伸出手,在即將碰觸到他手臂前停下,隔著兩、 三公分左右的距離,「疏導練習。」
「啊、喔,好。」新因手臂上傳來如冷水包裹的舒適而分神幾秒,隨後答應。要做疏導練習的話的確在他的個人寢室裡會比較好,實習生們都是多人同寢,身為哨兵的他也不好進入嚮導生活區。
不過——他要帶真冬回自己的寢室,一樣會惹上麻煩。新衡量再三,提議:「去申請疏導室練習吧?」
「最近這幾天的預約都滿了,還要等。」真冬顯然考慮過場地問題,「我已經很久沒練習了⋯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。」
「嗯⋯⋯」新顯然有些為難,考慮起要不要將獨處的祕密基地供出來,還在思忖的當下,真冬突然擋在推車前,動手將物品取出。
「你幹嘛?」新錯愕詢問,真冬持續拿出物品,「我躲進去的話,應該就能蒙混過關了?」
「你——欸?好像可以?」這方法聽著好笑但仔細想想似乎又很合理,真冬的體型比自己還瘦小,整個人蜷縮在推車內不成問題,再將物品堆疊進去,的確可以蒙混過關。
理智告訴他不能這樣瞎搞,但孩子氣的那一面又蠢蠢欲動,新沒有與他人遊玩的童年回憶,但有的是 惡作劇的經驗。如今多了個人陪自己胡鬧,想玩的心思壓過理智,他動手拿出物品,真冬不忘往推車內噴灑消毒酒精,待酒精揮發後才窩進去,新再將這些雜貨全往他身上堆,小物品很好地填充了縫隙,遮掩住真冬,剩下物品用提袋裝起往肩上扛,真冬就這麼一路被新推回宿舍,除了路上被其他人調侃買了太多生活用品,沒遇到任何意外。
回到新的單人寢間,擠進推車後的空間所剩無幾,新趕緊將物品取出,發現埋在下方的真冬臉上被物品壓出方形印,新沒忍住噗呲笑了出來,真冬由推車內跳出,拿出消毒酒精又是全身噴。
「好了好了,整個空間都是酒精味。」新邊說邊推開窗戶,此時正是微風涼爽的深秋下午,陽光暖呼呼的,微風吹進,將刺鼻酒精味一口氣吹散。新的金髮隨風飄飛,他伸手往後扒拉,往一旁望,看見真冬呆望著自己。
「怎麼?」
「沒事。」真冬撇開眼,動手整理起屬於自己的生活用品,因為看新的側臉看到恍神,他怎樣也不會告訴本人。
真冬整理著物品,將慌亂思緒歸位,將推車移動至房門外,狹窄房內才多了點空間。新翻出自己購買的零食飲料,拿過地毯與小桌,席地而坐,話家常似的跟真冬聊起最近的生活瑣事。
新不是個對他人隱私感興趣的人,真冬是少數幾位他會主動探詢的對象。或許是跟夏生長期往來的關係,耳濡目染間,或多或少帶了點年長者的關心,在不知不覺間,他也許將這年紀還小的真冬當作了弟弟般的存在。
「教官沒有分配練習疏導的實習哨兵嗎?」新問著,在他的記憶中,跟嚮導的第一次接觸便是在軍校時期的練習分配。除了校方固定分配的健康疏導外,第一次與同齡嚮導接觸,雖然過程不算舒服,但仍是個回想起來能露出微笑的重要回憶。
「⋯⋯有是有。」真冬的反應有些躊躇,一向大剌剌的新,心思突然敏銳起來,「怎麼了?分配的實習哨兵有問題?」
「相合度極差。」真冬嘆息,新於是安慰:「這滿常見的,跟老師反應換一下吧。」
「換過了,每一個都是如此,這就算了,畢竟相合度這事本就是天生不強求,但至少基本的衛生清潔可以保持吧?每一次遇到的實習哨兵不是渾身汗臭就是滿身髒汙——」真冬的語調中滿是怨懟,新喝著飲料哼哼哈哈地應付,無法反駁。
「——所以,很久沒練習了。」抱怨完的真冬長吁出口氣,像洩了氣的皮球,新靜默看著他,因為潔癖的關係,真冬比同齡孩子更加敏感,實習哨兵滿身大汗這點小事自然是不構成更換練習對象的理由,他只能用相合度為由要求更換,但次數一多遲早也會被老師回絕。
真冬垂首,手掌摩挲掌中鋁罐,新瞇著眼將自己的冷飲一飲而盡,捏扁丟掉。
「真拿你沒辦法。」新撐肘移動身姿靠近真冬,但又留了半隻手臂的距離,朝他伸出手,「來吧。」
「⋯⋯我不習慣這個方式。」真冬猶豫一陣子後反應道。
「不習慣摸手式?」新訝異了,這是最基本的疏導姿勢,且肢體接觸面積相對較小, 他本以為這是真冬最能接受的方式,「那要什麼方式?」
「我能坐到你後面的床上嗎?」
「啊,摸頭式啊?可以。」新往前坐了點,給真冬騰出位子。真冬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床鋪,雙腿敞開,讓新有放鬆後倚的空間,輕聲說:「閉上眼。」
新闔起眼皮,眼睫輕顫,感受到真冬的手掌壓覆於他的下顎,隔了層手套的布料觸感,輕緩扶著他後仰,背部倚靠至床沿,頭則枕到軟綿物體上,大概是自己的枕頭吧。
這是個能讓他完全放鬆的姿勢,真冬把這種疏導法學得挺好的 。新在心底想著,感嘆這對兄弟的學習能力。
「⋯⋯要開始了。」真冬提醒,摸上新的太陽穴,輕輕按揉。
本就放鬆的新感到更加舒服,長久鍛鍊讓他養起沾床就睡的習慣,如今頭倚軟枕外加有人按摩太陽穴,短短幾分鐘內便陷入昏昏欲睡的彌留狀態,他偷偷掐把自己的大腿,提醒不能睡著。
隨著按摩感受到的不只生理上的舒服,還有淺淺的、如流水般的小波動,透過真冬的指尖傳遞而來。不同於南雲的溫熱或者夏生的躁進,真冬的疏導很淺很舒服,一如他透出的氣質,看似疏離,面對相熟之人卻懷有願意貼近的親暱,他的親和只給在乎的對象。
「新,感覺如何?」真冬詢問,放出更多精神力,新明顯感覺到波動加大,卻依舊和緩,他彷彿被放進了徐緩流動的小河中,放鬆一切,任憑河流承載他流往任何方向。
「很、舒服⋯⋯」舒服得他都要睡著了。新努力把持著精神,真冬突然收回手,等到他再次觸碰,屬於人體肌膚的柔軟觸感撫上眼角,真冬把手套摘掉了。
「手套、沒關係嗎?」新詢問,記得他不喜歡肢體接觸。
「等等會消毒雙手的。」真冬回應,新抗議:「你把我當作什麼了?」
因為突然的對話,新由即將睡著邊緣回過神,輕咳了聲再度專心感受真冬的疏導。除了冰涼和緩等感受外,他也認為比起全方面的安撫,真冬更擅長由精神圖景的外圍慢慢一點一滴地包覆。新在自己的精神圖景中聽見河水長流而過的聲音,像白噪音,安穩得令幼時的新也抱起膝蓋仔細聆聽。
「想睡就睡吧。」早注意到新偶爾會掐腿的舉動,真冬直接戳破。
「但你要練習⋯⋯」新有些尷尬,作為年長者,居然被個孩子疏導到睡著,有失顏面。
「你睡著我還是可以單方面練習的。」真冬的手指順著太陽穴下滑至耳後,一點一點按壓,舒服到新認為真冬根本是特意學了按摩手法。
「你該不會學過按摩吧⋯⋯」新吐槽道,真冬點頭回應:「目前嚮導訓練中,有物理復健的選修課程,某部分內容與按摩相似,物理性的放鬆加上精神疏導更能事半功倍。」
「還真的有⋯⋯」新感嘆,同時也意識到世代之間的課程差異,他當年在軍校可沒聽過類似課程。
「睡吧,你很安全。」伴隨著真冬的言語暗示以及耳後揉壓的舒緩力道,新以自己無法想像的速度瞬間陷入沉睡,彷彿被人下麻藥般。
真冬觀察著新闔起眼皮下的眼球運動,由有意識的轉動變為熟睡的快速動眼期,呼吸也進入深沉平緩的狀態,確定他真正陷入沉睡後,耳後按摩的手指才慢慢停下,前移到臉頰。真冬一反厭惡與他人接觸的常態,指尖輕輕捏起新的臉頰。
好軟。真冬心想,比起其他哨兵的健碩體格,新顯得嬌小,身體也不如那些肌肉猩猩硬邦邦的,那雙手臂目測與自己的差不多,幾次見到他與夏生站在一起,感覺夏生都還比新壯了點。
自己之後應該也會比他還高吧,像哥哥那樣。
指尖來到唇角,真冬不自覺彎低身子,兩側垂下的髮落到新的臉上,他倆幾乎是鼻尖相觸的極近距離。
「還要多久⋯⋯」帶著無可奈何的埋怨,真冬吐出這句話,聽著像問句,但無解。
時間與年歲是任何人都無法跨越的鴻溝,是眾生平等的絕對法則,他與新之間的年齡差距是怎麼努力都無法拉近的距離,即使他拿到特優嚮導的資格,能早一步接觸疏導任務,但只要看見新與哥哥站在一起的身影,真冬便又感覺到差異。
任何人都比他更早認識新,共同經歷過許多任務的艱辛與精神暴躁的難受,他們與新所經歷的一切,不是真冬透過勤苦學習能夠消弭的。
他想要成長,想要變成與新相配的模樣,而不是外人一看便知是年長哨兵帶著實習生。 那樣的目光總讓他感到焦躁,彷彿告訴他:你不配。
「新。」鼻尖相蹭,真冬微微傾首,又一次呼喚,確認新是否醒著。
回應真冬的只有和緩深沉的呼吸。
「新。」真冬又喊了一次,隨後吻了上去。
這吻很輕,帶著謹慎與恐懼,一下一下如蜻蜓點水般的啄吻,但在不知不覺間慢慢加深。
新的唇瓣是抹了蜜的陷阱,真冬想著再一下,再吻一下就好。
卻在回過神時發覺天色已進入日夜交換的逢魔時刻,新的唇已被他吻得微微發紅。
真冬的手指撫過下顎、嘴角、鼻翼來到眼窩,輕觸微微顫動的眼睫。
最後一吻落在新的右眼角,吻得輕柔且真誠。
待新醒來時,天色已黑。吹進的夜風寒涼,新打了個冷顫,起身想去關窗,但來自身體一側的重量讓他不便行動,低頭一看,身上不知何時被披上了外套,是他自己的,而重量的來源,則是真冬倚靠在他肩上睡著了。
「怎麼也睡著了⋯⋯」新疑惑,卻也因為真冬睡在他肩上的舉動漾出笑聲。
口罩戴起,穿起的外套將全身包裹,即使相互依靠,依舊阻絕了所有的肢體接觸,很有真冬的風格。
「⋯⋯?」新忽然察覺到什麼,將披蓋的外套掀開,看見了彼此虛握的手。
沒戴手套,真冬的微涼體溫透過他略小的手掌,傳遞而來。
「這小子⋯⋯」新覺得有些尷尬,猶豫再三後還是沒有動手甩開,拿過手機安靜刷了起來,直到真冬轉醒 。
END.